在一番兵荒马乱后，我又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小城，这个生我、养我、抚育我的中国北方的五线城市，自称墨子故里的三国五邑之地、文化昌明之邦——滕城。
故乡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是最美好的样子，好似初恋。它是文化之根，是每个人认识世界最初开始的地方，故乡赋予了人的一切特征，不仅仅是语言和外表，还有精神和梦想。故乡之于你我，就像是湘西之于沈从文、凤凰之于黄永玉、高邮之于汪曾祺、东北乡之于莫言一样。一个人不能没有故乡，就像一个人不能没有灵魂。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或者说我曾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曾天真的以为这个小城就是整个世界，只是后来发现这个世界没有我的落脚之所。我曾拼尽全力的逃离这里，然后在外面的广阔天地中迷失了自我。我曾费力地祛除故乡赋予我的一切特征——糟糕的平翘舌发音和乡土气息的着装外表——却徒劳的发现故乡还慷慨的给予了我鹤立鸡群的身高和迥然于南人的形貌。不管我身在何处，无论我走向何方，没有人会忽略故乡赋予我的这些特质，我开始认识到每个人命中注定都要与她融为一体。
滕城，我的生命之邦。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城，在我初识她的时候，尚是一个充满文化气息的地方。我幼时的家位于一条名为邾子东巷的小胡同，据史书上记载这是春秋时期小邾国家庙的遗址。父亲也曾郑重地告知我，此处乃是家族孤僻姓氏的来源，族谱上的记载显示先辈有功于周王朝，周王遂分封其庶子于此地，至王莽篡汉，封国方夷灭。
小时候，我对这些埋藏在故纸堆里的历史掌故是既不了解也无兴趣的，我对自家那个不改其乐的贫穷祖先是否能够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都心存疑虑，总的来说，我对自已的姓氏和身份是不怎么认同的。我只晓得自己平日里讲得是一口蹩脚的平翘舌不分的鲁国方言，最爱吃煎饼卷大葱蘸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鲁人。
仔细想来，我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是从读书识字开始的。当我翻开邻居家收藏的辞海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姓氏有别于他人，独一无二且生来携有或苦难或辉煌的历史。同时，如果我的邻居不是一个经营书店的老板，我可能也不会与文学结缘，更不会知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红白机更有趣的东西。
在网络尚未普及的九十年代，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偏远小县城，终生庸庸碌碌、混混噩噩的市井小民在茶余饭后惟一的消遣就是钓鱼、跳舞和读书。相比于前两者，读书是一项所耗甚少的消遣，可供囊中羞涩的小城青年和懵懂无知的青春少年寻一角安放纯真和梦想的栖息之地。可惜的是，这一角残山剩水也被金古梁温、琼亦席倪的通俗文学荼毒攻陷。可以说在互联网方兴未艾的年代里，一个人的居住地会间接地影响他对世俗社会和精神生活的观感，于大城市而言是拓宽，于小城市而言是限制。
一个小城市的文学青年读什么书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而是由市场决定的，在新华书店里博尔赫斯始终胜不了狄更斯，马尔克斯败给马克思，普鲁斯特多半干不过雨果及大仲马，加缪、萨特、福柯和波伏娃四人加起来也不如卡夫卡吸引力大。由此，小城青年的青春期性启蒙多数是亨利·米勒和川端康成两位大师的杰作，美、日两国文学以至于被成年人打上了不良读物的标签，殊不知尚有菲兹杰拉德和芥川龙之介大呼冤屈、六月飞雪。相较而言，那时的独立书店拥有更大的选择余地，而我最初的读书乐趣和阅读品味也是在城中十数家中小独立书店的翻拣寻觅中形成的。
然而，浮躁的中国当代社会没有给读书人留下寸许之地。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中国的图书市场奉行的是劣币驱逐良币定律，盗版驱逐正版、教辅材料挤除文学社科，在网络书市的汹涌大潮下，在没有体制内部补贴的情况下，能够艰难求生成功的书店只剩寥寥几家。在我印象中，滕城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独立书店只有三家，学院东路的龙山书屋、杏坛路旁的三味书屋和母校对面的华星书店。
龙山书屋的老板是个斯文的中年人，年过四旬，体态瘦削，鼻梁上常架一副金丝眼镜，看人眼光总是冷冷的，不怎么言语，也不热情。该书店主要经营现代名家文学作品和国学丛书，记得我还在这家店里收了一本南怀瑾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练了好久也没啥成效，也许是根骨不够精奇的缘故吧。三味书屋，这家书店的名字虽然有些哗众取宠之嫌，但确实有些真材实料，古典艳情文学、清人野史笔记、西方奇幻文学、影印版史书古籍以及海蒂性学报告，说实话那时年龄还太小，根本看不懂书上所写文字，只会逛来逛去、凑凑热闹。这家门脸甚小的书店等我能够通读其藏书的时候，早就关门好多年了。如今也只有华星书屋依着县城高中的地利，靠卖些教材和杂志勉强维持。
此三家书店之外，还有几家书店也被列入过我的淘书路线。记得在2001年初，小区楼下新开两家书店，一家只租书，一家只卖书。租书的书店只坚持了不过一年，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此人应该是最早混迹豆瓣的文艺青年，其眼光很有些奇特独到，藏书多以拉美文学和美国浪漫主义文学为主。可笑的是，我那时还没啃完她推荐的《红字》，这家书店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另一家书店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选书品味也十分古怪，以国内当代诗人的诗集为主，兼卖些国内外小说及纯文学作品，如今泛滥书市的村上春树当时还只是个作品刚刚被引进国内的新人作家，只有一本林少华翻译的《挪威的森林》。自然，我也是在这家书店里初遇这位日本小说家的作品。此外，北京书业的著名连锁品牌“席殊书屋”也曾在滕城短暂的经营过一段时间，这家书店的折扣几乎是当时最优惠的，一本印有插画的精装版《纪伯伦诗集》也不过是一顿午饭钱。
凭着眼光，在一众实体书店中淘到一本令自己满意的作品的那种满足感，实在不是如今捧着IPAD在屏幕上点点划划地挑拣电子书所能比得了的。
在国人不读书的时代，尤其是在网上书店和电子书大行其道的时代，俞来越多的实体书店阵亡了，我们再也不能享受满城淘书的乐趣了，那是一代读书人的城市记忆。在时代的顺逆之间，我也不能免俗，为了买书，我注册过亚马逊、当当、新华文轩、博库网、北发图书网等网上书店的账号，有时还去孔夫子和淘宝挑些绝版书。为了省钱，我成为了Kindle的忠实用户，用坏了三个电子阅读器。为了读些禁书，我还学会了用Calibre制作电子书。
虽然常年读电子书，我仍旧保持着买书藏书的习惯。前些日子在Kindle上读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代表作《艺术的故事》，感觉内容很不错，所以打算买一本来做收藏之用。鉴于此书盗版泛滥，真假莫辨，遂决定去实体书店购买。
然而，当我沿着曾经走过的淘书之路寻觅昔日记忆时，无奈的发现曾经被我深记在脑海的位置上早已长满了洗脚店、按摩房、网咖、娱乐会所和KTV量贩。才发现在我匆匆忙忙、来来回回的这些年里，我对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之于我，彼此都是如此的陌生。我对故乡的记忆全部都被淹没在灯红酒绿的觥筹交错里，迷失在纸醉金迷的欢场春梦里，消逝在肉欲横流的你侬我侬里。
也许，当一个城市的世俗生活只剩下性、酒和享乐的时候，这座城市就已经没有记忆了。如果生活于其中的个体宁愿享受短暂的肉体欢愉，也不愿面对现实生活施加其身的痛苦，这不仅仅是一个市民社会的堕落，更是一个古老城市的精神沦丧。
最后我只能无奈的讲，在性、酒和享乐中醉生梦死的滕城，是你们的故乡。至于我的故乡，她已经不见了，只能去旧时回忆里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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